翁同龢与南门坛上
翁同龢与南门坛上
钱文辉
1898年6月,六十九岁的翁同龢因为力主维新,被慈禧强令光绪帝颁谕开缺回籍,不久又下旨革职永不叙用,从此这位两朝帝师、大学士、军机大臣在常熟西门外虞山南麓的瓶隐庐(翁氏丙舍)过着类同平民的生活,直到1904年7月他七十五岁时去世。在这六年时间里,翁氏喜欢到南门坛上,上三层楼吃茶吃面看山景,登永济桥眺远,到莲墩浜观荷花,到三里桥看苏州班小火轮。他还很关注坛上商家百姓的火灾、被盗等事。这些都在《翁同龢日记》中有所记载(该日记由翁氏五世孙翁万戈编,中西书局2013年版,以下简称《日记》)。南门坛上翁氏的身影,越一百多年历史时空,从《日记》中走出,如此清晰,像在眼前。
瓶隐庐门前南向不远处,泊一人力船,乘此船经山前塘,折南人护城河,即可至南门。翁氏到坛上,即走这条路线。他入城内或去苏州、外地,一般也都是先到南门。南门外米行多,翁氏舟行往返时常遇米船阻塞,“午后舟渚西山,米船多,南门外不得通,申初乃抵墓庐”(1898年11月28日日记),“乘舟入城,米船壅塞南门外”(1901年12月11日日记),类似记载,《日记》中很多,就此一端,亦可见当时南门坛上商市之繁华。
翁氏在南门坛上,最常去的是得意楼茶馆,翁氏《日记》中称“三层楼”或“岑楼”茶楼老板邹荫安与翁氏有私交,“得意楼”匾是翁氏在1901年亲笔题写(据原翁同龢纪念馆馆长朱育礼先生告我,他曾看到过翁氏题匾的手迹,题字不大,“楼”写作“樓”。看来现存楼前墙上的“得意楼”三字,应该是民国初年重修时因匾不存集翁字而成),从此南门坛上的三层楼茶馆,得名“得意楼”,名闻常熟,直到现在还挂在常熟百姓口头。
细查《日记》,翁氏自1900年开始到1904年逝世为止,一共到得意楼十三次,在那里除吃茶之外,还看山景,有时吃羊肉面。1901年11月9日《日记》云:“凌晨步出南门,饮茶于三层楼,吃羊肉面,寂无一人,可喜也。”比照一下1900年9月26日的日记:“入市,过羊肉面店,人满矣,遂不入。”可以想见翁氏在坛上茶楼吃到头汤羊肉面时的“可喜”心情。1900年8月29日日记云:“三层楼看山、饮茶、吃面”;1903年1月28日日记云:“登城南三层楼茶饮,凭栏看山。”看山不光是观景,虞山处于西北,正是京城方向,恐怕也隐有对光绪帝和国事的关注。
在得意楼,翁氏也碰到过不太称心的事。1901年3月30日日记云:“过南门上三层楼饮茶,不及坐而下,观者如墙,步入南门,倦矣。”观者如墙压来,翁氏不等坐定就下楼了。市民争看皇帝之师、一朝宰相,固然是出于对翁氏的敬仰,但在想过平民生活的翁氏心中,这不免有点无奈、扫兴了。据1902年7月20日日记,翁氏发现有人在此楼售卖阿芙蓉(鸦片),气愤得立即离开:“晨泛舟至三里桥,人连登浜看苏州小火轮,步行至坛上三层楼茶肆,令卖阿芙蓉矣,遂去,仍入舟归。”本来兴冲冲到莲墩浜看过新开班的常熟至苏州小火轮,步行到了三层楼品茶,却不料碰到有人卖鸦片事。翁氏十三岁时,为避英军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侵扰江境,曾奉祖母张太夫人避难于张桥钓渚渡卫家浜,对帝国主义麻醉中国人民的鸦片,翁氏自幼对之痛恨,在得意楼碰到此事,自然会愤然离去。
翁氏对三层楼,总的是怀恋居多。直到他去世前三个月(翁氏1904年7月4日去世),他还到那里饮茶,1904年4月1日日记云:“饮茶城南”。翁氏登楼饮茶,曾作过一首五言律诗《三层楼饮茶》:极目见平芜,新晴俨画图。楼高吾邑冠,桅啸古时无。黯淡茶香熟,喧豗市语粗。当年魏公子,折节事屠沽。
首联写登高望景,二联写楼高桅集,三联写茶香市喧,尾联用《史记·魏公子列传》典故,引当年魏公子无忌(信陵君)屈尊陪随其宾客侯嬴去闹市访屠户朱亥事,言茶肆周围的坛上,亦是君子高流过往之地。这也可看作是翁氏夫子自道。
翁氏在南门坛上除登楼饮茶外,还去永济桥。该桥横跨南门外元和塘上,为花岗岩三孔石拱桥,建成于清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是常熟古代第一长桥,两侧明柱上镌刻“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楹联。光绪二十九年除夕(1904年2月15日)日记云:“晨,舟出南门至永济桥,登桥望西山,云物晻蔼。得柳门信,详述郡城所闻,廿四日击沉俄三艘,廿六日又沉俄八艘……”翁氏登桥西望虞山,日色无光,云雾迷漫,结合当日及此前数日《日记》对日、俄在中国东北为瓜分中国而开战的记载,翁氏登桥远眺时凄伤忧愤的心情是可以想见的。
翁氏还到莲墩浜观荷花,1902年8月4日日记云:“晨,舟至莲墩浜观荷,坐野人家。”莲墩浜附近有明进士钱承德五老峰别业,还有广嗣桥(俗名退戌戊桥),坐在乡下人家,观浜内荷花,应当是别有情趣的。
南门坛上多木结构屋,常发生火患,翁氏对此十分关注。每有火情,必写人日记。如1901年3月10日日记云:“今早五更南门总马桥火,三十三家烬焉,皆铺户也。”1901年7月1日日记云:“傍晚南门外三步两桥火,焚去纸店一家。”1902年2月26日日记云:“昨夜南门外船厂火,烧三十余间。”1902年3月2日日记云:“初更南门外火,有光旋下,云在仓浜底。”1902年3月12日日记云:“南门外平桥湾小火。
南门外社会治安事,翁氏也有所关注,写人日记,1900年4月9日日记云:“前三日南门外油行孙姓被劫,赃巨,次日即破案,获四人并舟人、妇女。本地有窝主,贼则江北人,在新阳垦荒。”1903年8月15日日记云:“吾邑风俗,是夕不闭城门,因致祭雷神乡民坌集也。近以讹言沸腾乃闭门巡警。”(由此则日记,可知南门外风云雷雨祭坛逢祭祀,城门不关,有警情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