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斋初学集
○神道碑铭(一)
(嘉议大夫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赠资德大夫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谥文毅赵公神道碑铭)
赵文毅公之卒也,七年而克葬。葬二十三年而褒恤赠谥彝典始大备。又八年而崇祯六年,距公卒三十有八载,而谦益始书其墓隧之碑。谨按:
赵氏其先宋简国良显公仲谈之后,其子中大夫士鹏守江阴军,遂家焉。曾祖讳实,徙居常熟。祖讳比。父讳承谦,广东布政司参议。嫡母萧氏,母张氏。公讳用贤,字汝师,中隆庆五年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授简讨。万历六年,江陵张公当国,父丧有诏起复。公抗疏请听终制,杖六十,为编氓。家居六年,以原官召用,升右春坊右赞善。久之,迁司经局洗马,管国子监司业。又迁右春坊右庶子。十五年,以詹事府少詹事管南京国子监祭酒。明年,升南京礼部右侍郎。十九年,召为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教习庶吉士。二十一年,改吏部左侍郎,兼官如故。未几,移疾归里。二十四年三月十五日,卒于家,年六十有二。葬罗墩之阡。
公应庶常选,名在第四,穆宗皇帝拔置第一。事神宗皇帝为史官,长身耸肩,议论风发,突兀班行中,人望而识之。江陵之起复也,公与编修吴中行、刑部郎艾穆、沈思孝、进士邹元标,后先拜杖阙下,削籍里居。江陵威权日盛,人咸谓祸至无日。公阖门诵读,意气自如。公有女,许御史吴之彦之子镇。之彦惧及,坐镇于其弟下曰:“婢子也。”用以辱公。公返币告绝,之彦乃大喜。公亦不以屑意也。壬午,江陵卒,朝政大变,上始召用公。当是时,吴县申公、新安许公执政。江陵旧人未汰除者犹布满九列,见公等骤起田间,不能无内惭且忌。而公与吴公起家词林,执政者惴惴然怀应侯蔡泽之恐。会御史李植、江东之故以攻江陵擢用,不快于吴县,连章侵之。新安大怒,遂攘臂攻江、李,而其疏所谓“意气感激,偶成一二事,自负以不世之节,号召浮薄喜事之人,党同伐异,诬上行私”者,盖专指公等也。江陵威震人主,夺情议起,举国保留若狂,彗星出西南,长亘天,道路以目。公等出万死不顾一生,为国家计纲常,何谓偶成一二事?江陵之余党,蝇营狗苟,皆护惜之如头目,而独以朋党坐公等,新安于是乎忮而亻真矣。公抗章请罢,极言朋党之说,汉、宋小人所以去君子而空人国者,虑开谗贼之端,遏仁贤之路,骋报复之私,淆是非之公,长谄谀之风,来壅蔽之渐。其词甚辨而直,忌者无以难,益深恨公。太仓王公亦以忤江陵起。甫入朝,上八不平之疏,力攻江、李,其意亦未尝不在公等也。自时厥后,交口沓舌,明与公等为难。而公知必不见容,求去不得,遂引而南矣。公之南也,执政畏逼,心幸其稍远。及其久次于南也,海内望公旦夕枋用,为之ソ手扼腕,其语不绝于耳,则又患而苦之。吏部郎赵南星抗论时事,谓不当以留署弃公,朝堂为之大哄。执政虽责谴给事郎署之右公者,终不得已而召公。比太仓再相,有三王并封之命。公极论其不可,且曰:“锡爵初至之日,慨然以册立为第一事,引而身任之。乃御札之密封,揭帖之独进,阁臣、礼部咸不与知。一旦谕从中出,道路籍籍,谓默有启告,致成此举。数千里应召而来,曾未浃月逾旬,而已蒙不韪之疑。锡爵之心,亦岂能安于此哉?”疏上,事得寝。而公旋进贰冢宰,与部郎顾宪成辨论人材,以进贤退不肖为己任,物望益附公。公故所绝婚吴之彦者,太仓人也,遣其子镇飞章讦公。当国者主之,蜚语流闻,中外汹汹。公抗疏力辩求去,章三上,得请。举朝大哄,讼公者章满公车,咸报闻。御史大夫李公世达、御史吴弘济、吏部郎安希范、刑部孙继有、谭一召,皆相继去。行人高攀龙力排宵人郑材、杨应宿希风吠声,又得重谴去。于是善类一空。朝右持清议者,莫敢发声。当路相庆,数年来党局妯骚,自今幸少得鼻隶 泗矣。当时之倾公,与庆历中以孤甥女子之狱诬欧阳公略相类。欧阳终得白,且大用,而公一去不复,此可为叹息者也!盖尝论之,公之见逐在癸巳,而其械成于癸未、甲申两年之间,不独公生平用舍之局决于此,而壬午以后四十余年之朝局亦悬于此。何也?江陵既逝,执政之精神才术,不用之以反旧政,图国恤,而专用以枝柱公等。吴、沈、江、李,树的于前;邹、赵、顾、高,侠毂于后。裁量执政,水火薄射,而公为之魁,难乎其免矣。始坐公以朋党,既逐公以婚姻,并一机牙也。故曰公生平用舍之局决于此也。执政既疑公,举不信海内贤士大夫,于是乎灯传钵授,为留中永锢之法,以壅遏清议,消磨人才。公没之后,正人皆不见登用,用亦不久,而所谓邹、赵、顾、高者,遂与党议相终始,故曰壬午以后四十余年之朝局亦悬于此也。公为人孝友诚信,公忠强直,未尝一日忘君父,未尝一念不在天下国家,虽嬉游燕笑,酒酣乐作,偶语及之,未尝不侧席而叹,投箸而起也。拜杖之日,败肉如掌,陈夫人腊而藏之。公意有所不可,啮齿奋臂,辄从容奉椟进曰:“公且休矣,盍亦为余腊地乎?”公为之敛容叹息,而终不能改也。东南财赋甲天下,赋敛日增,而科派无别,征输日急,而隐漏多端,公访求悉其利弊。在宫坊,延进士袁黄商榷四十七昼夜,条陈十四事上之。执政不说,以谓南人不当言南事,终寝阁不行。在南雍,修国学,举遗贤,复勋旧送监之制,斥豪右侵占之地。郭文毅奉为法。在南五年,亟请建储,早教元子,及宥言官李沂,斥阉鲸,最为剀切。令公得行其志,竟其学,君子必进,小人必退,国本必早定,生民必安,而神、熹之际,国家必无钩党之祸。公之不用,盖昔人所谓苍生无福者,而岂一人之故哉!公强学好问,老而弥笃,午夜摊书,夹案燃巨烛,窗户洞然,每至达旦,其为文章,博达详赡,尤长于奏议书牍,有文集若干卷。晚年撰《三吴文献志》《国朝典章因革录》,未就而卒。
公初娶张氏,早丧。又娶汤氏,能为五七言小诗。又娶陈氏。子三人:琦美,刑部郎中,余尝表其墓;祖美,国子监生,倜傥有父风;隆美,叙州知府,以廉辨闻。女七人,皆归士族。孙男女若干人。曾孙男女若干人。琦美、隆美,皆公没补荫。先帝思公有功国本,又荫祖美之子士履为中书舍人。诸孙皆竞秀,而隆美之子士春举乡书。公之没也,小人希当国旨,数寻声吠公,子弟凛凛惧祸,以故恤典辽缓,墓碑亦久而未立。观于公之身后,则公之刚肠直节,颔于当世者,其又可思已矣。铭曰:
龙渊太阿,犀截龙。遇彼柔蔓,钝其锷锋。
暨暨江陵,蛟龙豹虎。礼变金革,权倾宫府。
公奋巨手,弗刂其狂颠。阳剑一麾,有光属天。
江陵以后,盘互杈牙。便文自营,载鬼一车。
葛藤蔓草,孰斧斯之?冰刃霜锷,将安所施?
国家多故,党论椽揭。天不助,人与奚孽?
白日行天,大星陨庭。元气浑颢,炯然上升。
死为阎罗,司彼奸。金碧之神,克期来告。
谗邪螟特,职竞作罗。治鬼斯克,治人则那?
虞山熊熊,江流如带。朝齐夕潮,公赫斯在。
征于史策,质诸鬼神。凡百君子,视此刻文。
(资德大夫正治上卿都察院左都御史赠太子太保安邑曹公神道碑)
传曰:“不有君子,其能国乎?”君子之进退、关于世道之盛衰。以吾师安邑曹公征之,岂不信哉?万历中之党议,播于庚戌而煽于辛亥。二三小人,飞谋钓谤,以一网尽东南西北之君子。公以吏垣掌内计,佐太宰富平孙公,稍斥其渠率,其党相与磨牙争之。久之,公与富平相继引去。公退而班行一空,万历末年之党局成矣。泰昌元年,公以太常少卿起家,屡迁都察院佥都御史、吏部左侍郎,未几,逆阉之难作,公进而旋退。而天启之党祸烈矣。今上即位,召公为左都御史。未几,阁讼又起。公据法守经,力为纠正。久之,以年至乞身。而公之生平,遂与党论相终始矣。呜呼!俯仰三十年间,党论三变,雄唱雌祸,党同伐异,以宫府为城社,以妇寺为窟穴,驯至于朝野震动,衣冠涂炭,而以人之国为孤注。然而丁卯之阉祸,即辛亥黜幽之伏戎也。戊辰之阁讼,即丁卯媚阉之遗种也。公剪其勾萌,撞其机牙,扌耆柱于三十年之前。而其滋蔓溃决,不可禁御,乃在三十年之后。公之进也,若南山之起于陇、蜀,天下仰为维首。其退也,若黄河之没于勃、碣,天下犹用为砥柱。而其进而旋退,退而不复进也,山川沸腾,、洛交斗,夷虏寇盗,亦相扌延而起。盖自公之进退与党论相终始,而世道往复之际,有难言者矣。此可为叹惜者也!公之为人,孝弟忠信,明允笃诚。如{隋山}山乔岳,未尝有意自高,而登假者仰企焉;如和风暄日,未尝有意近人,而披拂者昵就焉。立朝务持大议,当事务存大体,论人务取大节。主张名教,扶养风义,爱惜善类,其素所畜积也。而其于小人也,有所弹劾处分,未尝不恻然如伤也。一言之可采,寸长之足录,未尝不引而进之也。其或反唇相稽,操戈入室,未尝不引咎自责,退而忘其谁某也。与盱眙冯应京同举进士,以圣贤之学相镞砺。居家老屋三间,不蔽风雨,席门苇檐,含菽饮水,端居参究,群萃扣击,春星秋霜,移日分夜。壮而仕,老而休,终其身于学问之中而已。为诸生时,讲求兵、农、钱、赋、边防、水利之要,与应京订《经世实用书》,强半出诸腹笥。授淮安府推官,护陵寝,禽剧盗,爬搔淮、泗间利病,其举而措之者也。在省垣,论奏皆天下大计。万历间推六科人才,如先朝之推叶与中也。居宪府,双藤倚户外,百僚肃然,有顾太康之风。迟重寡言,人或以衰晚目之。及奴薄都门,谕札日数十下,条对商榷,不移漏刻,诘奸警备,旋至立应。精强少年皆敛手叹服,知公为有用之学也。薄嗜欲,勇辞让,进礼退义,不失尺寸。少宰之推也,越关中冯恭定公而用公,小人设械,欲藉是两之。公固让不可,不旬月,坚请去。小人卒无以亻易公。其沉几先物,不俟终日,皆此类也。盖尝论之,公之学,惟仁与诚而已。驺虞之不杀,凤皇之不搏,仁也。春风之解冻,夏雨之解,诚也。仁则无我,好贤疾恶,皆一体也,何惜乎党议?诚则无伪,方内直外,皆天则也,何畏乎学禁?《易》曰:“天之所佑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惟仁与诚,天佑之矣。”公之完名全身,好德令终,岂偶然哉!若公之始终党论,不得究其大用,则斯世自有任其咎者,而于公何与哉!
公讳于汴,字自梁,平阳之安邑人也。曾祖讳庠,祖讳司民,父讳希舜,世有壹行,皆以公贵,赠左都御史,而妣皆为夫人。公以崇祯庚午致仕归里。甲戌正月十九日,考终于正寝,寿七十有七。夫人侯氏。子曰良,以公任为南京户部郎中。丙子三月,曰良奉天子之休命,大葬公于安邑北郭之赐茔。后三年戊寅,贻书谦益,俾书其墓道之碑。万历庚戌,公与高阳孙公,分试南宫,谦益实出其门。自是厕名部牒,实与公相终始。阁讼之兴,谦益为党魁。公之晚出不为时所容者,亦以谦益故也。追惟今昔君臣师友之间,有余痛焉!故敢牵连书之,庸以征于国史云耳。铭曰:
晋水吴山,有唐遗民。参晋之区,笃生异人。
龙宗有鳞,凤集有翼。天生斯人,以岸王国。
介圭不琢,精金有声。贞心匪石,直笔如绳。
始登天垣,卒践宪府。首撄宫邻,载蹈金虎。
群阴繁兴,孤阳一线。览此凤德,介彼龙战。
水火煎逼,风雷喧う。正直是与,厥德不回。
公之在朝,颀然元老。国有元龟,士有师保。
公之在野,皤皤寿。谗消南箕,誉象北斗。
天子命我,角巾西归。上帝命我,饰巾待期。
耀灵昼晦,经星夜落。浩然元气,还归磅礴。
民思冬日,士叹长夜。谁能画笔,雕绘造化?
节其一惠,媲彼两贤。文中文清,季孟之间。
白首门生,缠悲安仰?斫石刻词,永敝天壤。
(资德大夫都察院左都御史赠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谥忠宪高公神道碑铭)
今上御极更始,首﹃逆阉,言者始上故资德大夫都察院左都御史高公死状,天子曰:“噫!是吾守正捐生之臣也。”赠公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谥曰忠宪。崇祯三年某月,公之子世儒,始奉天子之宠命,大葬公于锡山之阡,俾谦益书其墓隧之碑。谦益谨按:
我皇祖神宗皇帝久于其位,天下恬熙,小人近幸,孽牙其间。一二君子,奋起下位,以扌耆拄国是,而朋党之论始出。所谓一二君子者,高邑赵公、无锡顾公其尤也。公举进士,实出赵公之门。万历癸巳,赵公忤时相被逐,公以行人奉使还。甫三日,即抗疏分别忠佞,极言阁臣不当阴除异己,锄善类以空人国。奉旨诘问,侃侃不少鲠避,遂降揭阳县添注典史。而顾公亦以言事罢归。无锡故有龟山先生东林书院,公与顾公修复遗址,讲学其中。久之,东林之名益高,海内清名之士,淹久不用者,其应和益广。而群小疾其厉己,争相标目,遂哗然以东林为质的。天启初,大起废籍,公与赵公相次枋用,群小滋不说。会应山杨公疏击逆阉魏忠贤,而公以考核回道御史褫阉之私人崔呈秀。于是群小合谋嗾忠贤曰:“东林必杀公。”忠贤怖且恚,亦曰:“东林杀我。”然不知所谓东林者何等也。甲子冬,假会推事,尽逐公等。乙丑,戍赵公,逮杨公等杀之。丙寅,又逮公等七人,公不辱,死于水。呜呼!朋党之祸,至于斯极矣!然其所繇来久矣。公与赵公实与之终始,岂非天哉!公初闻有使收捕,与家人处分燕语,若将治严就征者。夜分窥其室,炉香拂然也,封题宛然也。及诸河,形神离矣。裳衣戍削,口鼻未尝少沾湿也。湛渊洁身,不以苟生辱国;北向叩头,不以垂绝废礼;结愿来世,不以之死忘君。从容就义,守死善道,呜呼难哉!公为人斋庄闲静,不苟訾笑,渊停岳峙如也。束修立朝,其发念未尝不归君父,其持议未尝不本名节,其斡旋护持未尝不在世道人才,故以一散曹得谴去,而天下以大人长德归之。其自田间起家也,熹庙幼冲,妇寺中外,盘牙为窟穴。公慨然以斥遗奸清国本为己任,抗章极论,前后三四上。群小激怒先帝,谓“讪朕不孝”,欲以危法中公。又请禁讲学以撼公。公弗为动也。御史大夫阙,佥言推公,公固辞不可。公居恒谓此衙门得人可以救世,申宪纲,举台规,察守令,确有成画。受事之日,双藤倚户外,风采肃然。逾月而报罢。当是时,外庭攻阉急,群小依阉亦急。公欲外辑外廷,内齐政地,中涣群小,为弥缝匡救之计,而亦莫能听也。呜呼!公之不能久于位者天也,其不能救阉祸者,亦天也,公何与哉!公生平学问,以诵法程、朱,真知实践为主。揭阳之行,发愤穷究。所至登临吊古,云水孤清,益恍然发悟。家居二十余年,水边林下,洗心退藏,尤于静中得力。湛渊之时,内不获身,外不见水,皆我之静境也。委顺而去,与圣贤之曳杖易箦,夫何以异!呜呼!如公者,斯可谓学,斯可以讲矣!
公讳攀龙,字存之,世为常州之无锡人。祖讳材。父讳德徵,妣陆氏,实生公。材有弟曰较,任黄岩知县,壮而无子,遂以公为子,其后皆以公贵,赠太仆卿,妣皆淑人。妻王氏,封淑人。子三人:世儒、世学皆任子,世宁邑诸生。公之没也,世儒请于朝,得赠三代,如公今官。公卒于天启丙寅三月十七日,享年六十有五。其世次官爵及所著书若干卷,志于墓、谱于家者,皆不具书。呜呼!近代朋党之祸烈矣,其始则宣、政之碑也,其中则淳、庆之禁也,最后则延熹、建宁之狱也。彼方立党籍,公则为温为蜀,其如公何?彼方禁伪学,公则为雒为闽,其如公何?彼方逞黄门若卢,公则为膺为滂,其又如公何?精金之锻百炼,良玉之火三日,张罗布网,蔓衍三朝,愈变而愈毒,适以完节畀公。彼小人者,冰山既倾,腐骨犹臭,徒为海内所咀嚼唾骂,传之无穷,令其转而自计,当亦知其不可也。虽然,公之忠君爱国,死而弥笃。灵修美人之思,有余恫焉!何乐乎与忄淫谣诼之徒,比长短于身后也。然则婵媛太息,摅幽愤以告来者,其亦吾党之为,而无乃非公之志也与?谦益不肖,附公臭味之末,而不死,敢因公碑首,粗述朋党梗概,而系之以铭。铭曰:
唐虞世远麟凤忧,出非其时来何求?高冠长佩芳泽稠,珩璜琚纷相扌。
回翔延伫经九秋,虹扬光白日。兰芷不分蕙为茅,先君后身众所仇,
一夫九首择肉投,帝阍高高灵琐幽。死暴都市生累囚,天地为笼逝何繇?
清冷之渊水滔滔,蹇裳抗迹依前修。山巨浸清淮流,公非水解乃天游,
皎如白日临中洲。扈从三后参前驱,云旗ㄙ霭卫九ヵ,手援斗柄驾龙。
骑鲸被发览冀州,俯视人世殷戈矛,蜩螗沸羹争嘲啁。灵不言兮心豫,
乘风载云过帝丘。
(文林郎福建道监察御史赠太中大夫资治少尹太仆寺卿周公神道碑铭)
天启元、二之间,逆阉忠贤已居中用事,周公为御史,因盛夏冰雹,论内臣为害,讼言攻之。当是时,阉犹未改名,公疏所谓魏进忠者也。公既首发阉奸,而后先言乳母不当入宫,近侍不当典兵,皆以剪阉之翼,而遏其机牙。迨癸亥内计,极论阉与其私人郭巩交关乱政状,巩大惭且惧,诸与巩潜附阉者,耸听喘汗,人自以为丽公白简,遂聚族而谋公矣。乙丑,阉征杨、魏诸公考死,群小胁阉曰:“必杀周某。”遂嗾吴江旧贪令曹钦程飞章告公,公丧父里居,坐削籍追赃,狱未上而槛车征矣。公之下诏狱也,以丙寅四月十三日。其毕命也,以六月十七日,年仅四十有五。越七日,始得出暴尸都市,肢体断烂,其惨毒视杨、魏一也。公被急征后,织阉又飞章诬奏,传言将孥﹃。公之母以惊死,所坐赃多不能偿。其子廷祚、廷祉亦旦夕祈死。会今天子御极,遂竭蹶诣阙讼冤。天子嘉公首发奸逆,赠太仆寺卿,褒恤有加。又诏所司定巩等罪状。于是天下虽芸夫牧竖,无不称公之忠,为之嗟咨叹泣。而咀嚼巩等,恨不得脔其肉也。呜呼!公又何憾哉!公为儿时,闻其父谈杨忠愍事,辄抵掌曰:“好!好!”念其祖之死于冤也,灯窗诵读,流涕覆面,甫入台,即疏请昭雪焉。其言事,传旨廷杖者三。比其得免,言笑举止,无以异也。下狱考掠逾两月,无屈词。且死,以老母为念,无怨言。其死于忠孝,盖天性也。公少俊杰廉悍,遇事风发。举进士,益自刮磨饬理,以寺声业。释褐为武康知县,视篆德清,调烦仁和,剔宿蠹,断疑狱,三邑皆以为神明。其在西台,谙熟典故,晓畅法令,慷慨发舒,知无不言。东事之殷也,议恢复,计兵饷,责成中枢执政,皆凿凿可施行。巡视光禄,岁覆冒破二万余金。阉王体乾以郊庙享用为言,公据会典驳正,阉亦为屈服。巩被弹,犹狺狺不相下。公曰:“今刘朝典兵行边,巩能出片纸遏朝,吾请为洗交结之名。”巩噤不敢应。其善抗辩屈人,皆此类也。公每昌言于朝,谓士大夫当持平心,涣党议,无使国家为熙宁、绍圣之续。其言论风旨,于世所指目贤人君子,亦不尽相附丽。而魏公在谏垣,尤为牾。及内外勾连,中旨数出,慨然知国事日非,而是非邪正不可假易也。于是大臣言官,相继放逐,遂不惜倾身愿与之同去、与之同罪,而卒与之同祸。呜呼!公可谓忠谠特达、致身授命之君子矣。
公讳宗建,字季侯,苏州之吴江人也。曾祖讳用,吏部尚书赠太子太保,谥恭肃。祖讳式,举人。父讳辑符,母顾氏,太仆寺卿讳存仁之女。祖、父皆以公赠太仆寺卿,而妣皆淑人。妻申氏,封淑人。子男六人:廷祚以荫为国子生,廷祉邑诸生。后公卒,次廷禧、廷、廷祺、廷礻基。廷祚以崇祯五年十二月,葬公于叟字圩之赐茔。惟公与魏公争论故佥院王公德完,遂相击排。魏描画其末路,而公护惜其初节,所谓相争如虎者也。及纠巩疏出,魏公亦闻而叹焉。魏、周之争,举朝几分左右袒,既而隶党籍,死阉祸,白首同归,阖棺论定,阉之煽虐,殆天所以成公等与!余于墓隧之碑,重复书之,不独使两家子弟通知二父志,亦以信于后世云耳。铭曰:
国有人,金虎在旁。群小蝇附,厥翼始张。
雄唱雌和,设阴施阳。公首奋笔,抉摘附。
譬如迅震,破彼蛰藏。飞谋钓谤,亻事刃以偿。
苇笥之籍,始于魏扬。瓜蔓及公,讨捕刊章。
身填牢户,魂复桁杨。腐肉安逃?枯骨何葬?
明明昊天,云何弗怆?神、熹之际,党论拒撑。
分部立,沸羹扬汤。填河浊流,焚玉昆冈。
劳臣志士,同归一坑。逆焰焚如,显此忠良。
孰云长夜?天晶日光。嗟我于公,同籍同方。
我为党魁,而后亡。悼往抚今,有泪盈眶。
刊文碑石,过者[B242]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