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斋初学集
○墓志铭(八)
(浦君先生墓志铭)
吾邑自唐、宋以来,人才辈出,而流寓亦多贤者。王处一之风节,周仲美之经术,陈敬初、郑季亮之词章,流风余韵,浸淫成俗。贤者之所居,若此其重也。世道交丧,而旧老遗民,邈然不可以复作,盖百年于此矣。如浦君君者,其亦近世之寓公也与?君讳大冶,君其字,常之无锡人也。父讳应麒,举进士,入翰林,官至左春坊左赞善。娶于陆,生子三人,而君其少子也。君少颖异,攻诗文,楷书法欧阳率更,遒劲有骨法。十六补博士弟子员,代宫赞公属笔札,宫赞公以为类我。当是时,君方少年,为秦川贵公子,其托寄已绝出流俗。好书法名画及隹彝兕敦之属,倾囊解衣,一无吝惜。所与游,多高人辞客名僧逸民。帘阁绨几,焚香扫地,清谈竟日,凝尘满座。庸夫俗子,望之自远,不待闭门谢客也。宫赞公殁,君徙家虞山。虞山多故家遗老,而君之外家为孙氏,以风流好客闻于江左。嘉靖中,有{山昆}山人周诗者,客于孙氏,死葬孙氏之吾谷。山人少不婚宦,所至以药囊诗卷自随,孙氏子孙岁时渍酒于其墓。君闻其风而说之,遂老于虞山,其风致盖与山人相仿佛云。君天性孝友,先人生产,推以予伯仲,独身徙虞山,萧然旅人也。性嗜读书,不喜泛滥,于子家喜老、庄,于集家喜陶、韦,外是则旁行四句之书,手钞句读,朱黄俨然。评论书画,考正钟鼎彝器款识,专门名家,多有弗逮。葛巾杖,游行山泽间,城市之中,足迹可数。积雪拒门,突烟不起;弹琴商歌,声出金石。晚年教其子世彦,尉为名士,所得束修羊,一以奉君。君以是能安贫味道,老而不辱也。天启元年,君八十有二,卒之日,沐浴危坐,命其子简点书册巾履,若将远适者。合掌念佛,端坐而逝,是年之三月十九日也。又四年,其子将葬君于虞山之阡,而以铭属余曰:“先人之志也。”余少为文章,无所鲠避,君读而亟称之。庚申之秋,余将还朝,君门而拜曰:“愿以身后累子。”呜呼!余何敢爱其荒言,不以慰君也哉?铭曰:
世之盛也,族坟墓,联朋友,美宫室,同衣服,如《周官》之所谓本俗者,举世而皆是。风俗淳美,士大夫澹于荣利,遗民寓公,幅巾谈笑,盖无往而不得其所止焉。今之世,蹙蹙靡所骋,辟地去国,适彼乐土,其孰适为之主乎?召彼故老,征诸闾史,吾邑之传侨寓者,其将至君止乎?呜呼唏矣!
(张义卿墓志铭)
吾乡赵文毅公之未没也,故云南巡抚陈公用宾妻病,祷于金碧山之神。神传语曰:“常熟赵公为阎罗王,以明年三月某日上,弗可为矣。”至期,陈夫人果卒,文毅亦没于家,其日时俱合。而张君浩字义卿者,文毅之及门弟子也。君力学修行,博通古今,以宿学硕儒自负。年三十余,始为诸生,累困锁院,食贫仰屋,郁郁不得志。万历癸卯以病卒,享年四十九。没之前数日,喑不能言,一夕忽语曰:“赵公辟我为记室,已表于上帝,须命而往耳。”自述其七世往因,在宋为池州权守赵卯发,德初殉义者。语讫复喑。越三日,又曰:“赵公已得请矣。”拱坐而逝。君没,家贫益甚。其妻钱氏,抚其孤孙履端,食荼攻蓼,备所不堪。后君二十八年,年七十五而终。君初没时,钱病不知人,两日而苏,曰:“见君冥府,甲第中冠服都甚,与为期,日待孺子立而来。”钱及见履端举乡试而没,实崇祯四年也。又四年乙亥,履端举其柩,合葬于君西山之阡,而谒铭于余。余惟神怪之说,孔子所不语,而儒者多讳言之。虽然,以文毅之刚强正直,抑于群小。而君之深中笃厚,老于诸生,屈于生而申于死,亦理之不可诬者。且夫生而贵厚者其日短,而死为明神者其报长。然则为善者可以不懈,为文毅与君之徒,可以无憾也。三世之事,信而有征。为文毅与君者,灵响昭灼,俨然明神,则世之一夫九首、凌厉恣睢者,度不能无死,其亦可以思惧矣乎?为世教计者,惟恐神道之不章也,何为讳言哉!余为儿侍先君侧识君,修髯长身,仪观甚伟。年十六七,读书山中,君偻而过,余以丈呼曰:“吾丈于今日为绝伦,于千古为名世。”郑重肃揖而去。余少心易其言,至今犹愧之。履端又余门人也,其忍不铭?铭曰:
生无贵仕没有神,流光焘后趾厥孙,来世可征讯墓文。
(虞逸夏君墓志铭)
君讳时中,字庸父,少从景阳秦君游,而与少补蒋君并为童子师。秦君家故饶于赀,风流博雅,善度曲鼓琴,尤喜藏书,朱黄丹白,开卷烂然,从人得秘书,多用行书好写,篝灯勘雠,老而不倦。蒋君尤贫,不能购书,人间多有之书,皆手自缮写,盈箱溢几,尤为专勤。君与秦君游,读其所藏书几遍。又与蒋君是正六书之学。故里中言小学者繇蒋、夏,规言矩行,俨然为人师五十余年。余归田,访问遗老,秦君、蒋君皆前没矣,独夏君在,乃备礼请与相见,欲延致家塾,不果。又十余年而卒。其子士瑚,将葬君,以余为知君也,请为其铭。自国初吴文恪公言里中宿儒有陈伯麟、陆子善、卫伯京、邓仲琚之徒,迄于今遂不能举其名氏。不及百年,如君者,岂复有知之者乎!夫布衣修行、白首耆艾之士,国之老成,乡之祭酒,世之布帛菽粟,而人之元气也。世之降也,宿素衰落,后生小子,无所师范。《诗》《书》墙壁,五经扫地,流风本俗,罕有存者。乡井若此,朝廷亦然。故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君山叹息于子云,文举流涕于伯喈,岂徒以其人也哉!余为夏君志,于秦君、蒋君,牵连书之,庸告于乡之士友,以识吾忧云耳。铭曰:
君为人,迈叔季。身人师,腹经笥。性孝友,寡求忮。
寿八十,阙其二。癸酉卒,丙子聿。坟三尺,土一篑。
作铭诗,词无愧。后千年,樵牧辟。
(龚府君墓志铭)
龚氏自唐、宋以来,世居常熟之小山。国初有讳瑜者,徙居大河。瑜之曾孙耀,倜傥饶智略,起家素封。耀生邦,邦即君之父也。君讳用宾,字国光。少落落负奇气,学儒不成,为农。岁比不登,乃辞于父母,肇往服贾。尝自淮上抵江阴,江阴令方试士。袖笔入试,已事而归。归数日,江阴人夜扣门,告君补博士弟子员。家人怒其诳,欲殴之。君笑应曰:“是也。”君之祖即世,家产中落,田不足三百亩。君四分之,择其一以养父母,而推其二以予弟,操持门户,稍得枝柱。久之,复叹曰:“吾去农而贾,去贾而儒,今为儒复不足赖,其长为老农乎!”尽弃所授田,躬耕沮洳之地,税衣率,作筑场,获稻酿酒,召客纵饮尽醉,歌“田彼南山”之词以终老焉。君为人峭直,不容人过,不为岸斩绝,意阔如也。又好平亭曲直,扶弱御强,人以此多归之。海忠介公抚吴,性严重,长吏见者皆头抢地。君谒见,白屯田利害及邑胥吏不法状,昂首抗辩。忠介为之俯首,曰:“龚生,经济才也。”怨家讦君于提学御史,御史扌失而遣之。是日有村巫降神,走数里抚君背曰:“毋恐,事已得直。”君初不知也。乡人惊相告曰:“龚秀才不独能面折海都,且驱使鬼神矣。”君好手钞古书,尤嗜《春秋左氏传》,以谓能疏通其义。邑令有不礼于君者,人嗾君首其阴事。君曰:“无庸,将自及。”未几,令以墨败。富人子奇其孙立本,欲以女妻之。君曰:“齐大非吾耦也。”竟谢去焉。其称述经义,好自引重,多此类也。君年八十,以万历辛丑岁八月卒。配范氏,少君一岁,先君十七年卒。君卒之次年,其子复澄合葬于官荡之新阡。后三十年,立本仕为崇德县知县,属其所与游者彭城钱谦益志君之墓。铭曰:
龚氏五世,聚族而居。有唐龙朔,景才表闾。
曰识曰沂,世乘高车。卓荦府君,学不纯儒。
高视阔步,佩玉长裾。良耜,蔼蔼篷庐。
啸歌长寝,其乐晏如。明德之后,必复其初。
我铭匪谀,以质幽墟。
(龚府君墓志铭)
余与龚子立本游,数年而始识其尊人仰峰君。戊午之六月,立本邀余侍君泛舟荷花荡。余闻君故游于酒人,觥筹交错,纠逖促数,往往能困其坐客,则亦巧为令章以当君。君颦蹙曰:“无多酌我,君当恕老人也。”余少宽之,则又引满举白,贾勇而致师。酬酢竟日,数告困,亦数求困人。至于回舟秉烛,谈笑极欢而罢。余退而语立本曰:“子之尊人,非酒人也。向者之游,士女骈填,丝肉乱作。吾观其振襟危坐,萧然若屏居燕处,此岂非昔人之称夏仲御所谓吴儿木人石心者哉!”立本曰:“吾父孝友敬恭,内行淳至。每闻谈人过恶,辄掩耳而走。尝粜粟于人,价浮一金,亟封还之。信使未发,为之申旦不寐。”其介独不苟,皆此类也。晚年有末疾,不良于行,扶舆,坐南荣,偃曝之暇,与亲知举杯,辄复颓然沾醉。天启丙寅三月卒,享年七十有六。君讳复澄,字清之。祖邦,父用宾。先世具余所撰厥考志中。配朱氏,少于君一年,勤劳恭俭,与君媲德,后君一年卒。是年十二月,合葬于官荡祖茔之次。葬之后七年,用立本崇德知县考满赠官,而朱为孺人。子三人:长立本,今官南京刑部主事,次务本、正本。铭曰:
赋诗不求工,资以写真。饮酒不辞醉,用以全神。
为德不近名,树德不敢赢,畜以遗其子孙。
虞山之阳,大河之滨,尚其挈载酒,以浇君之古坟。
(陈则舆墓志铭)
陈君于余二十年以长。余少伉浪,不可人意,君折辈行与游。尝语余曰:“里中贵人,遇我多缪为恭敬,时具酒食啖我,我辄掉臂不顾。公等多狎侮人,善骂,我顾喜从公等游。”不知其所以若此者何也?居久之,君益穷,落魄不得志以死。余时时念君,辄省记其语。君殁三十有四年,其子梦凤葬君于虞山而请余为铭。於乎!余何忍不铭君也哉!
君讳三吾,字则舆。少孤贫,为诸生,好访求里中耆旧故事,残碑翰,一一榻藏┑,以资见闻。宾筵客座,遇故家子弟,辄盱衡抵掌,剧谈其祖宗谱牒,群从姻娅,坊曲邻并,无不愕眙耸听。性滑稽多智,委巷琐碎,与闾里铢两之奸,不出门屏,能周知之。稗官小令,村歌市语,杂出唇吻间,无所差择。轻薄少年为风谣歌曲,讽切时事,或讹传出于君,君亦欣然以为能事,初不曰非我为之也。然君之为人,孝友易直,不牟利,不宿怨,知君者以为有长者之行焉。少梦前身为寒山寺僧,每避不入寺。己酉春,舟过寺门,友人强之登焉,入亡僧之室,窗床几,宛如所梦。询其卒之日,则君以生。意惨然不怿而出,遂以是年四月卒,年五十三。君之生也,父方为令客。令以父之年命其小名曰“五十”,既而悔之曰:“奈何限若子以年乎?”更之曰“百寿”。而君竟不登下寿,卒如令之始名。君生平好传述《齐谐》《夷坚》怪异之事,而此二事亦甚异,后当有传之者。铭曰:
生无所赢腾厥口,死何所传视其友,书此哀石告永久。
(陈府君墓志铭)
余邑有两明医,曰似虞周翁、襟宇陈翁,皆与余厚善。周翁晚而却杖,徒步行里中,见他医乘肩舆,盛亻兼从,必障面唾之曰:“鼠辈恶薄,吾何曾见顾爱杏如此!”顾爱杏者,嘉靖中良医也。陈翁家世通显,有为侍御史及推官者。二子皆登贤书,比封君矣。其为小儿医,村童里妪,篝灯扣门,未尝以昏夜为解。长身伟衣冠,遇荜门圭窦,伛偻而入。绳床土锉,儿呱呱啼败絮中,便溲狼籍,视颅囟,察乳哺,腥臊垢秽,未尝蹙掩鼻也。为人温良乐易,语言句々,儿知孩笑,应和人者,皆昵而近之,故其所治疗为多。以其所得,具甘脆,买ХЦ,以奉老母。时时效人家婴孺啼笑,以相娱说,五十余年如一日也。崇祯八年,翁卒,年八十三。次年九月,其妻范氏卒,年八十一。其子启元、调元合葬于湖田之新阡,而属余铭其墓。翁之生平,为孙顺,为子孝,为兄友,睦姻任恤,内外无闲言。二子仕为邑令,诒书戒之曰:“医误杀一人,吏误杀一邑。”又曰:“我有十指以糊余口,无以盗泉为鼎养也。”其严于家训如此。钱子曰:“周翁陈翁,皆好行其德,修君子之行。”王介甫之称淮南杜君,所谓寓于医者也。周翁善金吾凌君。凌老而贫,故旧皆亡匿不见。周翁独厚遇之。凌每言周翁,辄泣下。陈翁之邻儿,疡而危,中夜炷香而祝曰:“天宁使贞妇无后乎?”周翁年九十三,危坐而逝。陈翁享高年,有贤子孙。天之报施善人,可以观矣。铭曰:
扁鹊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秀眉黄发,谁无婴携?
鸠车竹马,以遨以嬉。天之报之,亦既勤止。
寿考令终,又多男子。我铭好德,敬告闾史。
(缪君墓志铭)
君讳某,父曰道山翁,以孝友世其家。君读书奉亲,莳药灌竹,凝尘蔽榻。道山安其养,年九十余乃终。君好西方之教,病革,赋七言诗,如所谓偈颂者,瞪目趺坐而逝,万历四十六年也。年六十有四。娶于顾,先君七年卒。天启三年,合葬于虞山。君之母,吾外王父之从孙女。君与余,皆顾之自出也。铭曰:
死生大矣,弥留之时,孰能言笑,如旅告归?
生而为善,死则考终。吾言若此,以铭幽宫。
(王府君墓志铭)
呜呼!天之生斯民也,其将使之蝗粱黍茧,居室封己而自为乎?抑亦欲其有补于斯人也?古之圣贤,勤身以忧世,如《列子》之所云:“天民之穷毒忧苦、危惧遑遽者,其不自为而为人也,天之所使也。”若夫百年之间,一介之士,有离立崛起,而食报于后者,亦必其为人太多,自为太少者也。当其经营拮据之时,途穷而道广,智蹇而愿奢。家无担石,妻子冻饿,而恒思三族之人,待以举火,穷年尽气,欲奋臂以与造物争。天虽闵之,必重困之,重困之而不已,则天又不胜其闵。时至事达,若交手而相报焉。北山愚公之谋平山也,河曲之智叟闻而笑之。操蛇之神,告之于帝。帝感其诚而遂焉。繇此观之,世之所愚,未必非智;世之所智,未必非愚也。而封己自为之徒,矜其目睫之智,欲以沮止天下之为善者;而唯己之从,可不谓大愚也哉!君讳嘉定,为吾邑甲乙族,有显宦,而君独以孤贫起家。计君之生平,复先墓,僦故庐,养孤嫠,振危急。凡所奋臂而为之者,未尝操奇赢,权缓急,量其力之可否,以故举事辄大困。少与其配陆孺人典衣缩食,黾勉有无。孺人没,生计益落,则仰给于子钱家,偿以倍称之息。间尝仰屋窃叹,人谓君且悔是矣,而君顾为之益力。盖君之二子,皆有俊才,君之勇于为人,穷老而不已者,以有二子也。天启甲子,仲子梦鼐举于乡,君年六十一矣。又三年丁卯,伯子梦鼎亦举,而君以是年八月卒。又八年崇祯乙亥,仲子既举进士,出宰乌程,归而与伯子合葬君夫妇于北山之新阡,而谒铭于余。
呜呼!君之所为,穷远托大,落落难合,世之为智叟者,孰不环而笑君,且用以为诫。而君顾不自悔而为之益力,而卒以食报于后。君之为人则已太多矣,其自为未可谓之太少也。君之父梦神人诒之两炉,曰:“以是为而孙。”遂以名其三子。君之为善不已,而食报于后,神相之矣。操蛇之神之告于帝也,固曰惧其不已也。夫为善而不已,神将惧之,又遑恤夫环而笑之者乎?如君者,斯可以立教矣夫!铭曰:
君之丧母,墙た敝穿。吊者二人,足音蛩然。
今之葬君,冠盖至止。柩车首涂,观者罢市。
累累先垅,兔穴狐丘。负畚荷锸,保此一А。
菀彼新阡,开道树碣。旁置万家,中有双阙。
诒而孙子,告以兆语。鼐、鼎及,帝用锡汝。
勿谓善小,天鉴在兹。大书深刻,著此铭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