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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斋初学集

初学集卷二十七

○杂文(七)

 

(富责主人文)

昔人《逐贫》《送穷》之作,皆以贫鬼致辞,谴诃不少贷,而富鬼则不及焉。孙樵《逐┲鬼文》,列四鬼之目,曰谄鬼,曰矫鬼,曰巧鬼,曰钱鬼。是四鬼者,皆富鬼之族类俦党也。樵既知富鬼之情状而拟诸其形容矣,又欲招之以文。富鬼故不好文,几其与子墨作缘,亦亻真甚矣乎?余里居食贫,峭独自喜。时闻大冠揶揄,聊述其语,为富责主人文。知富鬼之不可招,故安于其责而不惭也。意略与樵反。其辞曰:

翰林主人,索居暑夕。月在南斗,明河垂席。

云物轻鲜,人影单只。倚仗徨,瞻睇四壁。

有声忾然,若咳若息。若啼而厉,若而扼。

嘻嘻出出,音声四射。倾听不明,掩耳逾啧。

曰:“余为富鬼,百鬼之王。暂舍富室,薄游穷乡。

过子之门,有如琢冰。门神冷落,户鬼凌兢。

入子之室,徒有忧满。灶君辞突,厕鬼去溷。

退笔成蒙,残编满家。傲不人后,癖必人过。

抚己咄咄,视天梦梦。保此四极,御彼五穷。

凡今之人,莫如富厚。百尔具瞻,上帝所右。

鬼犹求食,人胡弗走?不亲而懿,匪昏而媾。

借其余光,逐彼遗臭。彼翔我趋,彼植我偻。

彼啖我甘,彼灼我灸。行ぅぅ饮酒,仡仡御寇。

惟力是视,遑恤我后。我有颜面,无获其皮,

劈眦析颊,逢彼之宜。彼笑未色,我解其颐。

彼方曰咨,我蹙其眉。赐之余沥,匍匐叩稽。

不比臣虏。况乃等夷。我有话言,沓口岐舌。

鸱夷滑稽,澜翻转折。嘤喔尹,附耳未绝。

陈见悃诚,誓死流血。退而屏人,偶语戛戛。

转喉似喑,出气复咽。哿矣富人,入而后说。

为臣则忠,作妇斯哲。齿牙辘轳。骨节脔卷。

口承余窍,唇啮足汗。尻高首下,肩耸胁穿。

剜肉折俎,剥肤肆筵。见金则攫,有耻必捐。

子不丑穷,人谁子妍?脂膏却润,捷径辟先。

人敝官冷,有地无权。资人莠口,博人钝颜。

摇唇抹扌杀,背面钅吉钳。鲁冠越弃,夏Ψ冬悬。

咎誉迁随,彼何有焉?富而可求,伐柯有则。

彼其之子,亦既弋获。善事官长,伺候颜色。

结交驵狯,厌饫酒食。妻子立专 虑,僮奴并力。

如牛之耕,如之贼。囊椟充刃,子贷滋植。

大冠如箕,项领成饰。乡老称愿,儿童叹息。

子胡自苦,坎失职?用我之言,易子之求。

回驭弭节,师彼前修。雁鹜为群,稻粱是谋。

揶揄屏息,楼裂奚忧?舞置笔札,辞去交游。

愿就幸舍,为子持筹。”主人闻之,闵默隐几。

烦冤填臆,聊嘈聒耳。宿醉方酲,梦呓未止。

回肠伤气,屏营徙倚。曙光解驳,晨露沾洒。

欠伸久之,发叩齿。左顾丹铅,右命图史。

欣欣乐康,忘其所以。富鬼喟曰:“不可为矣。”

抚膺高蹈,不顾而起。

 

(楚女对)

楚之南有季芈者,美而惠,弱不好弄,善女红,授《女诫》《列女传》书。笄而适于某氏,不苟訾笑。久之,舅姑弗善也。其叔妹妯娌,咸疏远之。其夫怜之而弗敢昵也。

里有夏巫氏者,极丑无双,臼头黝颜,深目曷鼻,唇结喉,旁行禹偻,手不识刀尺,目不辨结缕,倮逐与人合,无道涂溷厕择焉。行年五十而后嫁,好淫不衰。其夫固知之。久之,其舅姑安之,其叔妹妯娌交誉之,其夫亦弗忍绝也。夏巫氏时引镜自笑,曰:“吾之美与惠,世固无有,季芈何为?”女子有辞家者,过夏巫氏,夏巫氏必祝之曰:“肖我肖我。”而笑詈季芈不绝口。邻女有习夏巫氏者,问之曰:“子固里之不售女也。子何贤于季芈?”夏巫氏曰:“我善嫁。”邻女曰:“季芈实先子行,何谓善嫁?”夏巫氏曰:“非此之谓也。季芈之嫁也,一嫁而已矣。善嫁者,无不嫁也。里之人贵显者,吾嫁门第焉;富厚者,吾嫁赀焉;贾者,吾嫁鬻贩焉。饭脂洗削者,吾嫁奇羡焉;佣保,吾嫁直焉;奴虏,吾嫁桀黠焉;椎剽贼盗,吾嫁藏焉;丐乞,吾嫁残羹余沥焉。吾十指如悬锥,而衣食常有余。且以豢吾舅姑叔妹而蛊吾夫焉。季芈之一嫁也,此不嫁之精者也。故曰我善嫁。”邻女曰:“然则子何以无淫名?”夏巫氏曰:“我善淫,我非好淫也。污其身有利于己,则为之也。利我者,以我专利也,不好淫;淫我者,以我专淫也,不谋利。我是以食淫利,无淫名。且里之人老者吾假女焉,孤孩者吾假母焉,壮者吾假兄弟焉,皆假物也。向者吾嫁亦假也。吾有淫党而无淫人,谁适名我?故曰我善淫。”邻女曰:“是二者则诚善矣,如丑何?”夏巫氏曰:“头臼因而为广髻,颜黝因而为玄衣,因深目而视下,因曷鼻而眉蹙,唇结喉因而为嗫嚅,旁行禹偻因而为磬折。人惠我而爱其丑也,久而渐忘之,且归美焉。季芈洵美矣,虽然,季芈不善为美,而我善丑。以我之善丑,易季芈之不善美,则季芈之稚齿委,犹天人也。虽鸣之发于余窍,犹芷若之纷郁,以口承之不暇,矧敢笑且詈之耶?”

邻女归,以告季芈,季芈穆然不应。楚王闻之,曰;“嘻!是国之无教令也。”乃命施夏巫氏,表季芈之闾,以为女宗。

 

(书武林禳夷事)

今年春,王师分四道讨建州夷,三道败没,杀我一佥事、二总兵,中外大震。武林诸山浮图有律行者,相率然灯礼忏,告哀于佛,诸大夫士相焉。或曰:“是诅之也。秦尝诅楚王熊相,是匹敌之礼也。”或曰:“非诅也,禳也。”禳之之义何居?”“《周官大宗伯》六祝六祈,则掌之太祝,侯禳祷祠之祝号,则掌之小祝,以迨于司巫女巫,各有事守。凡以宁风旱,弥灾兵,国有大故,号呼于神以求福也。夫《周礼》者,周公致太平之书也。当周之盛时,天子穆穆,诸侯皇皇,六卿分职,各率其属,时和年丰,天无烈风阴雨,白雉鬯草之贡,至自荒服。国固无风旱灾兵之足虞,其有之,则其所召致感应者不在人也。是故一则曰以事鬼神,再则曰以同鬼神。德之休明,人无不和,而天神人鬼地祗,或有不同不和,则六疠之自作,圣人得以索而治之。然而用牲用币,祈告哀,不敢专用攻说从事求乎阴之道也。治世浸远,五行之滋多,风旱灾兵,劫运促数,而大雄氏之教始盛。其所以弭灾拯难,升幽陟明,固不远于《周官》之法,则亦圣人所不废也。今天子深居法宫,久道化成。建州一隅,伏尸流血,干犯和气,六疠之自作,不归于人鬼天神地祗之不同不和,而谁归与?《周官》之制度芜废,侯祈祷祠之法,已不可考见。不告于大雄氏而谁告与?雩祭之用女巫也,歌哭而请。今建州之灾,岂直旱与?浮屠之礼忏也,其唱叹不比于歌,其悲哀不比于哭与?举国之人,皆莫适为,女巫而浮屠焉代之,是不亦亡于礼之礼与?”“然则大夫士之相之也何居?”曰:“吾闻之浮屠有护真者,瓦盂草食,守木叉如金科,斯律行之表也。率护真之道,以之为臣,必不以持禄养交罔上;以之为长,必不以苞苴竿牍渔下;以之立朝,必不以讠翕訾尊沓卖友。虽弃氏毁发,固天子之宝臣也。大夫士之相之也宜。”或曰:“是举也,大夫士请之,浮屠鉴其诚往焉。为大夫士者,里居而抱疆埸之忧,匍匐稽颡告哀于佛,其进而谋人之军师邦邑,又何如也?”侯喜者,唐之处士也,刘逸淮之乱,作《吊汴州文》,投之大川以诉。李翱曰:诚之至者必上通,上帝闻之。刘逸淮其将不久?后数月,刘逸淮竟死。然则佟夷之死且亡,其有日矣。书其事以俟之。万历己未夏四月。

 

(节妇文氏旌门颂(有序))

洪武七年春三月甲午,诏旌吴县民妻守节者三人:姚荣三妻黄氏,旌门在吴县之阊门里,具实录中。后二百四十二年,吴县有姚节妇文,实荣三七世孙汝辙之妻。巡按御史请得表署其门如黄氏,制曰:可。于是符下有司行事,所旌门亦在阊门里,绰楔相望焉。文之陨所天也,为万历庚辰,子希孟生十月,乳哺之余,掖置苫次,麻与襁相袭也。希孟少病嗽,齿击乳迸,迷离枕席间,不辨血氵重。中更家难,覆巢完卵,艰危万状。万历乙卯,孀居三十有六年,与被旌典。希孟既以春秋举于乡,有闻望矣。媲烈则绣黼,娠贤则璋,煌煌乎图史之遗则,圣朝之盛事也。黄之被旌,故史臣苏伯衡作《旌门颂》。旌门之有颂,古无闻焉,自伯衡也。其乱曰:

嗟臣事君,犹妇从夫。凡百在位,曷鉴曷图?伯衡当开国初,去伪吴僭窃未远,其告诫臣子者甚备。承平以来,偷玩滋有,惟兹阊门,通邑大都,乘轩列驺过姚氏之宅里者,道相逮也。其亦有下车肃揖,考旧史之训辞而兴起者乎?谦益待罪国史,谨书其事以遗希孟,俾之乐石,犹伯衡之志也。颂曰:我祖建国,崇奖节孝。神孙十叶。风声弥耀。征节于吴,有黄有文,崇台绰楔,后先一门。龙宗有鳞,凤集有翼。维黄自誓,文也是则。是则伊何?忍死立孤。哀哀苫块,襁褓是扶。哭摧苍天,泣掩黄口。吴趋罢歌,阖庐崩耦。哀此藐孤,命比垂发。含饴杂泪,啮乳迸血。靡晨匪昏,靡令匪冬。寒灯昼青,朔云夏同,厥孤渐长,维母作傅。教之《春秋》,勖以匕箸。鸿匹不再,豹生有文。是母是子,达于九阍。帝曰俞哉!媲女前烈。漆书交映,乌头双揭。峨峨阊门,甄胄之里。轩车辚辚,有来至止。睹彼赭白,问诸琬琰。岂无辕回,亦有颜氵典。嗟此妇嫠,朝齑莫盐。旌门有伉,过者具瞻。天咫不远,皇匪尔私。载高食厚,云胡弗思?匪瘅曷章?匪诛曷封?训于蒙士,式彼女宗。曷鉴曷图?莫非臣子。载笔作颂,敬嗣旧史。

 

(节妇韩氏旌门铭(有序))

崇祯三年,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臣必显言:臣曾祖父元祖,以诸生早夭。曾祖母韩氏,年二十有八,毁容截发,濒死自誓,力作以奉舅姑,血泪以育孺子,茹荼攻蓼,五十余年。州里言其状,监察御史将覆核上请,家本卫籍,卫弁来索贿,家人欲予之,韩啮指曰:“吾誓死守节,若以贿得旌,是毁吾节也。”乃骂绝之。且死,戒子孙勿复言旌表事。臣祖承光,累年外吏,臣父振基,数月省垣,未获具疏陈请。臣遭逢圣明,待罪铨部,敢昧死上闻。伏惟陛下,鉴百年之苦节,闵三世之死孝,幸得表署其门如制令,其自臣祖父以下,咸死且不朽。制曰:可。于是草莽臣谦益,旧待罪太史氏,谨为之铭。铭曰:

岩岩冲关,下有潼水。注河激华,龙门伊始。神区帝户,风气完塞。彼都士女,淑茂厥德。有美韩吉,来归于孙。严霜夏坠,所天不存。双双华颠,呱呱襁褓。闵予幼稚,哀彼笃老。寒灯雨侵,败帏风拥。哀哀血泪,迸为乳氵重。厥孤既立,母节未署。伊谁抑没?韦跗注。民彝有尝,天咫不遐。挹彼注兹,发祥厥家。子应星郎,孙拜夕闱。曾孙趾美,前光后辉。乃扣帝阍,抗疏请恤。帝曰俞哉!汝表汝锡。崇台绰,银榜漆书。天晶日明,照曜里闾。冥冥长夜,墓木已拱。寒灰飞,重泉波涌。皇明如日,靡幽弗烛。孰云百年,蔽此屋?谁谓华高?母节齐而。谁谓潼远?母节逝而。谁谓冲关,峻不可仰?乌头双表,远抗高掌。旧史作铭,勒诸乐石。崇奖节义,用诏罔极。

 

(新安吕氏节孝旌门铭)

崇祯十五年,闯贼陷雒阳,故南京参赞尚书吕公维祺被执,抗辞骂贼而死。余从故箧中得公所诒先世节孝事状,摩娑流涕,追惟宿诺,乃为叙而铭焉。

叙曰:节妇牛氏,河南府新安县介村里人吕乡妻也。乡死时,年二十九,阖户自经,女弟救之得免。家贫子稚,邻媪怜而讽之,嫠面截发,以死自誓,篝灯纺绩,声泪奄然,泣涕渍湿麻。日亭午,突萧然无烟,终不肯丐贷一钱,曰:“与人通财,非嫠妇事也。”子孔学,贫不能为儒,习书狱,为县吏,文无害,能佐县令平反。孙维祺,举进士,官吏部郎。呼孔学谓曰:“夫子好行其德,指以周人之急,而家辍火。里人靳之曰:“无若吕公,代客用穷。”今幸少有余赀,盍亦行夫子之志乎?”孔学倾家以赡三族,泽及穷嫠,母之教也。牛氏卒,寿七十有八。孔学老矣,号踊致毁,苫次病亟。子妇以酒肉进,终不肯御。冢庐Ё寒,风饕雪虐,人劝之归;不可,曰:“我先人葬母,身自负土,手皴足重茧。我以孺子故,弛于畚筑,又忍燕寝居息,弃吾母于宿莽乎?”里人言母病肿,濒死,孔学吁天请代。感异梦,遇异人诊之,一昔而起。儿童妇女争传其事,皆曰吕孝子也。天启四年,御史丘兆麟上其状,礼部案验不妄,奉诏表厥宅里,曰:旌表故民吕乡妻牛氏贞节及吕孔学孝子之门。母子节孝,同日并旌,史策所罕闻,国制所未有也。旌门之后,凡十九年,而有参赞公死节之事。铭曰:

惟皇建极,崇奖节孝,树之风声。显显吕氏,母子妇孺,笃守天经。《柏舟》之节,《白华》之孝,旁达神明。一门双阙,乌头添书,烛幽洞冥。神锡秘祉,灵泉神芝,诞育夏卿。雒邑隳突,天亏地圮,亲贤在庭。食竭力尽,抗辞谈笑,获此利贞。肝胆轮,碧血不化,郁为神灵。雒阳城下,思乡之梦,遄归帝京。节妇有孙,孝子有子,惟我有臣。天包元命,国叶贞符,纯嘏合并。即图立庙,帝命氵存加,扬芬亿龄。金销石泐,汗青凛然,敬斫斯铭。

 

(金节妇钱氏旌门铭(并序))

崇祯八年,巡按浙江御史臣某言:绍兴府山阴县民金某妻钱氏,年十八,归于金,二十三而寡。一女提,一子抱,截发嫠面,矢志自誓,衰麻与襁褓相袭也,血泪与乳潼相和也。久之,纺绩以课弱女,修脯以教稚子,吁天股以疗病姑。茹荼攻蓼,克有完节。万历四十七年卒,年五十三。谨按:节妇钱氏,后门寒素,伶俜孤苦。俯子仰姑,捐身并命,用能报称所天,全归下地。所谓之死靡它,复生不愧者也。臣牒下所司案验不妄,请得表署其门,如《会典》。制曰:可。后三年,节妇之子廷策,谒谦益于请室,请为旌门之铭。铭曰:

旌门之典,备于有唐。远我国家,甲令煌煌。乌头双阙,绰楔嶙峋。劝为人妇,劝为人臣。惟皇御极崇奖节孝。金寡高行,门闾有耀。高行维何?誓死报夫。血氵重育子,残肌疗姑。金销石泐,丹诚不改。琢冰积雪,四十余载。鸿孤行单,鸾孤影只。相彼禽鸟,有耦有匹。鸟鼠同穴,灵狸互雄。人而无耻,孰长倮虫?阉孙塞路,媪子盈朝。蜾肖彖蕃,廉耻道消。持禄钩党,如弗我克。国邑军师,弃比遗迹。皇匪尔宠,尔诃尔辱。小刑刀锯,大刑爵禄。多垒蹙国,泄泄降灾。尔之弗图,亦已焉哉!惟此庶妇,习礼蕴义。送往事居,鞠躬尽瘁。惟妇殉家,惟臣耆国。三事大夫,云胡弗?崇台有伉,表厥宅里。帝庸劝节,亦以明耻。莫垩匪白,莫杜匪丹,悛者停车,赧者颜。累臣谦益,旧太史氏。作为铭诗,敬告卿士。

 

(双节堂铭(并序))

永乐初,常熟民朱昌、朱亮,应诏徙家京师。兄弟相继殁,昌妇钱,亮妇陈,皆盛年自誓,鞠其遗孤曰良曰铉,皆克有成。铉中进士,拜御史,奏旌其门闾,为堂号曰双节。倪文僖诸公为记传,胡忠安、商文毅诸公为诗与颂,而前塘戴进为之图,此天顺间事也。耳孙某,出以示余。余拜而展视,绢素完好,风烈如在。因念二节妇之殁二百余年,所谓双节堂者,缺瓦断础,不可复迹矣。而观者拱手敛容,如二寡之危坐于此堂而肃揖其下也。天地间物无不敝,惟节义为可久。是故残肌断ㄕ者弥痛,而忠臣节妇不替于世。为之铭曰:

二寡高行,萃于一堂。轻裾齐缟,朱颜并苍。秋稗同炊,寒灯互影。呱呱二孤,血泪填哽。鸿节既伸,熊丸有托。惟此崇构,御史所作。素椽粉板,二百余年。我披画图,有风肃然。霜栖旧础,月澹上楹。恍见二嫠,栗玉坚冰。悍夫俯躬,哗者不语。抠衣趋风,欲拜堂下。三槐之堂,驷马之门。栋宇飞,今则焉存?石泐劫灰,节义不队。岿然斯堂,亘古常在。

 

(义冢碑铭)

虞山之北,繇天潭谷逦迤而下,林麓荟蔚,后岗而面城,凡五十余亩,买之置义冢焉。广二百五十七步,修如广之数,而赢十八。国民无私地域者,与夫死于道路者,则以告族而埋之。参政陆君仲谋,实为经始。请于邑宰张侯,沟封之而申其禁令。谦益谨书其事,系之铭诗,以告后之人,俾勿坏。铭曰:

帝奠九廛,济于寿仁。厥类不齐,扎瘥夭昏。

邑厉有祀,漏泽有园。掩骼埋,岂惟孟春。

(其一)

维兹都邑,民人所戾。极炽而丰,气乱作疠。

道路不掩,沟壑斯毙。莫司置曷,莫掌除骨此 。

(其二)

白骨扌耆柱,青磷断续。狗昼嗥,饥乌夜啄。

率日,股雨濯。痛湛渊泉,臭达墙屋。

(其三)

风凄昼日,魂语道周。天寒雨湿,有声啾啾。

岂无盖帷,亦有首丘。悍夫涕泪,仁人以忧。

(其四)

虞山之阴,天潭之阳。为扈为峄,如防如墙。

宫以{隋山}山,袭以脊冈。画丘绕还,近郊莽苍。

(其五)

乃捐泉布,乃植封树。乃给椟,乃族坟墓。

以葬以,以表以署。既度以亩,又度以步。

(其六)

山则再成,地匪不食。累累者坟,不见白日。

昔无席荐,今有寝室。革其呻唤,敛彼魂魄。

(其七)

告于邑宰,宰曰矣。甾 虑终,樵牧禁始。

爰命山虞,以及蜡氏。部分林麓,昭示无止。

(其八)

凡此捐瘠,皆我族类。我心伤,非作而致。

不は不卵,泽有攸溉。如水斯瀵,如火出燧。

(其九)

大书深刻,载此铭诗。凡百君子,过而视之。

梧丘垂仁,射声流滋。岸颓城复,斯冢勿夷。

(其十)

 

(第五公画像赞)

第五公者,周姓,讳召诗,字二南,镇江之金坛人也。兄弟五人,皆射策甲科,登仕。公独老逢掖,行又第五,遂自号第五,人称之曰第五公。丙、丁之交,人窃枋。其为之冢宰者,第五公之伯兄也。第五公诒书强谏,弗听,登明伦堂伐鼓号哭,褫诸生之巾衣以归。未几而卒。后十余年,其子简臣介生,蔚为儒宗,件系公行事,谒有道而文者志之,于是第五公之名满天下矣。《春秋》之法,诛不辟亲,季友之于公子牙、庆父是也。其有力不能正,托而逃焉,卫子鲜之托于木门,吴季札之耕于延陵是也。第五公之义,其在卫甫、吴札之间乎?初,应山杨忠烈公劾阉削籍,冢宰犹里居,半夜举火,疾呼塾师之门蹴而起之,曰:“天眼开矣。”戊辰冬,余以枚卜被逐,冢宰大喜,遍召其亲知欢宴累日。冢宰幸余之废退,比于应山,此亦余之知己也。简臣持第五公画像属余为赞,遂牵连书其事。嗟夫!冢宰之于余若是,则执笔而赞第五公之像,其亦公之所不吐也夫!赞曰:

有者玉,有服者绯。有Г其颡,色如死灰。

逢掖之衣,章甫之冠。不愧不怍,有气桓桓。

七尺之躯,载骨负肉。上天下地,父母所育。

怒发俯植,奋髯旁骛。云胡中道,鬻彼熏腐?

泮宫之门,挂我冠裳。长啸阖棺,我归我藏。

第五之名,永敝泉壤。忸怩鄙夫,敢拜公像?

 

(驼基砚铭)

姚宽《西溪丛语》曰:登州驼基岛石可啄砚。岛盖海运道也。新城王季木遗余驼基砚,为之铭曰:海岛有石,取以琢砚。涉彼风涛,登于书案。世无淮安,畴复海运?晴窗摩娑,使我三叹。

 

(琴铭)

张生斫琴以献范司马,余为之铭。吴张斫桐,越其祖髹采,荐之高平府。余系之铭曰:清厉而静,和润而远。此范氏之谱也。

 

(杖铭)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吾与尔。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将焉用彼?崇祯八年春,牧翁铭。

 

 

(又)

挂百钱,沽一壶。登高不惧,涉远不孤。策扶老兮擅嘉名,嗟灵寿兮非吾徒。

 

(浒墅关重修关壮缪庙碑铭)

 

万历某年,户部黄州张君大猷榷关浒墅,重修汉前将军汉寿亭侯壮缪庙,奉扬今天子之明命,加以衮冕,而属史官钱谦益为之铭。铭曰:

桓桓壮缪,环卫宸极。钩陈阁道,作庙翼翼。

崇关将将,神亦戾止。是为离宫,作镇星纪。

天子曰咨!咨女东南。女财女赋,女土曷堪?

鬯草阙贡,萑苻传警。占在鸟衡,岁曰有眚。

侯眷南顾,弭节吴地。胥涛昼晏,金虎夜避。

织篚纶絮,转运炙。浮淮达河,飞涌祠下,

舳舻ㄙ霭,帆参差。垂旒端冕,坐而临之。

都山铁铭,长沙铜誓。大庇我吴,镇抚海ㄛ。

铁马嘶啮,金戈后先。再战歼倭,云旗俨然。

西陵举烽,郁洲如带。以报以,民神有赖。

右我三吴,以奉皇明。计臣司关,史臣作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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