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斋初学集
○《太祖实录》辨证(五)
洪武十三年九月,永嘉侯朱亮祖病卒。
《实录》记亮祖之殁,以为病卒。而高皇帝《圹志》则曰:朕怒而鞭之,父子俱亡。亮祖父子之死,高皇帝未尝讳也。《实录》云:上亲制《圹志》,仍以侯礼赐葬。后有读御制文集者,则可考而知之矣。亦所谓讳而不没其实者与?亮祖在镇不法,为道同所论列,上虽怒之,亦但知其为胡惟庸所使,擅专贪取而已。二十三年正月,其次子昱始以胡党事提问,则知亮祖之坐胡党,亦发于二十三年也。郑晓《异姓诸侯传》云:罢职居江宁,又坐胡党,十三年卒。影响傅会,似是而实非,不可以不正。太祖于朱文正云鞭后而故,于朱亮祖亦云朕怒而鞭之。父子俱亡,盖皆毙于杖下也。太祖不讳,而国史概从讳词,何哉?
十三年四月,改封胡美为临川侯。
胡美,《实录》不载所终。《开国功臣录》《异姓诸侯传》俱云二十六年卒。王世贞《功臣表》云:二十六年,坐蓝党论死,国除。今按高皇帝手诏,则美于洪武十七年以犯禁伏诛。而据吴也先之招,原系临川侯火者,十七年本官为事拨李太师家,其证佐甚明。是知诸书皆缪,而《功臣表》蓝党之说,尤为无稽。又按郑晓《异姓诸侯传》云:十三年,董建潭王府,后坐党事,二十六年卒。美于十七年伏诛,而胡党之发露,则在二十三年,相去已七年矣。郑所记甚缪,今并正之。
洪武十三年七月,复封郑遇春为荥阳侯。
按遇春与陆亨、唐胜宗俱以多起驿马,降充指挥,发山西捕四达子。此洪武八九年间事,见于庚午诏书及《奸党录》诸招者也。《实录》略载仲亨事,而不及胜宗。遇春独于十三年七月书复封郑遇春为荥阳侯,而不详其谪降之故。惟十年五月,番酋寇凉州,书指挥郑遇春击却之。六年书荥阳侯郑遇春仍守朔州。而十年书指挥者,盖遇春夺爵之后,降为指挥守凉州也。考之诸招,仲亨三侯,俱以八年责降,九年复爵。诏书亦云:期年取回复爵。遇春家人杨保儿招亦云:九年回京。《实录》书遇春之复爵乃在十三年,何也?九年复爵,则十年又何以书指挥也?岂《实录》前后错互,其不书于八年九年者为脱略,而书于十年十三年者为赘误耶?《开国功臣录》亦记十三年复封,与《实录》合。郑晓《异姓诸侯传》则云:坐累夺爵,逾年复侯。郑所据者,盖庚午诏书也。
洪武十五年三月,命济宁侯顾时子敬袭爵。
《实录》不载敬所终。按《昭示奸党录》老济宁侯妻舅李赛儿招云:姊夫领大舍顾敬,时常到丞相家商议。十九年五月,小济宁侯以给亲具奏,今因事发提问。则二十三年敬以胡党连坐明矣。推国史不书卒之例,则敬之伏法可知。郑晓《异姓诸侯传》云:先是坐党,上特释时,以故子得嗣侯,后竟除。时殁时,党事未发,故身得赠谥,子得嗣侯。安有党事已败,而独释时之理乎?郑氏之传妄矣。然庚午诏书,独列顾时而不及其子敬者,何也?盖当时诸小侯从胡谋逆者,若顾时之子敬,陈德之子镛、杨之子通,皆其父谋逆,而其子亦与谋,故诏书列其父,而不及其子,举其重而书之也。至如申国公邓镇、小淮安侯华中,则其父不与逆,而其子自为之也。故独列其子之名,以著其为首恶也。诏书之书法简严,真不减于《春秋》矣。
洪武十七年三月戊戌朔,曹国公李文忠薨。
(按:曹国之薨,太祖痛悼辍朝,恩恤备至。而王世贞《史乘考误》载野史云:文忠多招纳士人门下,上闻而弗善也。又劝上裁省内臣。上大怒,尽杀其门客。文忠惊悸暴卒。上杀诸医及侍者百人。世贞初疑其诬,后以十九年景隆袭爵诰文考之,而知野史之言有自来也。诰云:非智非谦,几累社稷,身不免而自终。又云:尔其鉴前人之失,保尔富贵。太祖之叮咛告诫,不释然于曹国也,可谓深切著明矣。曰身不免而自终,其与夫获考令终者,则有间矣。俞本《记事录》云:文忠病,淮安侯华中侍疾进药。上疑其有毒致薨,贬淮安侯,放家属于建昌卫,医士全家被诛。淮安进药之事,与刘诚意之死状略同。胡惟庸之毒诚意也,奉上命挟医而往。淮安之侍药,岂亦传上命耶?惟庸之于诚意,淮安之于曹国,与夫德庆之于龙凤,卒皆用以致辟,岂其事亦有相类者耶?若曹国得罪之故,史家阙如,无可征考,吾不得而知之矣。呜呼!亲则甥舅,功则元勋,殁享大,生传带砺。五刑无隐,谁薄卫医之鸩?万岁为期,如赐汉仪之酒。若乃中山马肝之谤,开平杜邮之疑。汲冢之科斗,与孔壁而并传;隐、桓之异辞,征宝书而莫辨。悠悠百世,可为陨涕者也。
洪武十七年四月,进封征南功臣傅友德等。
洪武十二年,封仇成等十二侯。惟成以旧勋,余皆以征西有功也。食禄皆二千石,子孙世袭指挥使。至十七年四月,论征云南功,进封颍川侯傅友德为颍国公,副总兵永昌侯蓝玉、安庆侯仇成、定远侯王弼等,先为有功,身受侯封。今功著南征,当爵及子孙,食禄二千五百石,仍各赐铁券。《实录》但举永昌、安庆、定远三侯,而不及其他。然其他多世袭,如安陆侯之子杰、宣国侯之子镇,则皆以十九年四月袭封矣。凤翔侯之孙纲,宣德十年犹乞袭封矣。盖十二侯皆于十七年论功加世爵,而《实录》纪之,从省文耳。安陆、宣德皆先卒,其功自当与十二侯并论,考《袭封底簿》自明。
洪武二十年,靖宁侯叶进讨东川诸蛮,平之。
黄金《开国功臣录》载梁国公胡显,以洪武二十一年讨东川功得封。显,昭敬皇妃之父也。显之姓氏,始终不见于《实录》。考《实录》二十一年讨东川者,靖宁、景川也。二十二年讨九溪者,靖宁、东川、普定也。靖宁独得贼首,颁赏最厚。不闻援信国、颍国之例,自彻侯进封。而从征之胡显,以椒房故,猎封大国。圣祖慎恤名器,岂宜有此?且国封大事,国史虽多脱略,宁有没而不书之理耶?二十三年五月诏书,自三年大封以后,条例封公侯者凡五十七人,独不及显。洪武末年封爵,诏书不载者,惟永定、越隽二侯,皆二十三年五月以后封者也。显果以二十二年七月封,何不在建功一十五人之列耶?显之不封,此其明证也。王世贞云:据兵部黄及胡氏亲供甚明。余考吏部《公侯伯袭封底簿》皆据兵部贴黄,绝无梁国袭封始末。王氏又何从见之?斯亦妄矣。又按《楚昭王行实》云:王生母昭敬太充妃胡氏,都指挥同知胡显之女。《昭王行实》为王孙季所编,载充妃为显之女。而《开国功臣录》谓充妃为泉之妹,显之姑,则纰缪甚矣。《行实》称显止云都指挥同知,则其未尝开国封又明矣。《行实》载昭王事迹甚详,若有入奏召还胡显之事,安得不备载耶?其为傅会无疑也。余故据《楚昭王行实》,合之国史诏书,径削去之。恐后人尚承其讹,故存其辨于靖宁之后。
洪武二十一年十月,常袭封开国公。
按:《实录》自二十一年袭封,同诸功臣屡出练兵。自二十六年二月陕西召还之后,遂无闻焉。《公侯伯袭封底簿》载茂有弟常,生继祖,发云南临安卫安置,而不记之所终。郑晓《名臣记》:靖难兵至浦子口,与魏国公分道力战,已而见上得释。诸家记革除事,皆为立传,参列于魏、曹二国之间。今以《逆臣录》考之,则为蓝玉之甥,初与通谋,玉既伏诛,又于三山聚兵谋逆。反状已具,爰书胪列,而得免于圣祖之刑﹃,有是理乎?然则以二十六年伏法,无可疑者。《袭封簿》不记其所终,盖讳之也。既伏法,又安置其子于云南者,茂既无嗣,不忍复诛之子,此议功议亲之法也。若如郑晓所记,则于拒战得释之后,成祖遂释而贳之乎?抑亦既释而终不免乎?若释而贳其罪,则既得释矣,不应又放其子于临安也。若既释而仍不免,则以怒之故,放其子于临安,不应两年之内,旋召见而厚赐之也。故常之事,当以《逆臣录》《袭封簿》二书为正。其它革除诸书所载,一切削去可也。王世贞撰《开平世家》云:抗靖难师得罪,安置临安,以忧卒。此尤为附会,不足置辨。
洪武二十三年五月,赐李善长从子佑及吉安侯陆亨等死。
按洪武《实录》,延安、吉安、平凉、南雄四侯,皆吉安家奴封帖木所告,与胡惟庸等同谋为变者也。《实录》于五月乙卯,但记赐善长从子佑及陆亨等死,而不详其事。延安等三侯,既不为立传,亦不载其所终。黄金《开国功臣录》于四侯皆云二十六年卒。王世贞《高帝功臣表》皆书二十六年卒,追论奸党,国除。仲亨之赐死,国史既大书其事,无可疑者。然延安三侯,皆与惟庸等约日为变,厥罪惟均。既赐亨死,则胜宗、聚庸,安得同罪而异罚耶?《实录》书云:赐亨等死。曰亨等,则其非一人可知。以书法推之,盖包括胜宗、聚庸而为之词,其必以同时赐死无疑也。按《昭示奸党第二录》,载延安侯唐胜宗招云:今蒙提问胡党情节,从实开招于后。又载平凉侯费聚全招,则胜宗与亨等俱下狱即讯明矣。又延安家人汪成招云:洪武二十三年正月,延安侯往黄平公干,差成往苏州。闰四月,成到黄平回话回还。彼时胡党事正发,恐本官家被人招出,藏匿江宁县旧识人吕二家,本人同高里长赴官首告送问。按《实录》二十三年正月,胜宗讨平贵州平越苗蛮,即命同凤翔侯往黄平等处屯田练兵,与汪成招相合。汪成自黄平还,即恐胡家事发,藏匿人家,旋被首告。则胜宗之逮问,亦必以是年闰四月也。《实录》云:上复命诸司官谳之,亨等皆具伏。曰亨等皆具伏,则胜宗、聚庸举在其中矣。《实录》自二十三年五月后,延安四侯皆不复见,其以五月被诛可知。二十三年六月,载从胜宗之请,给云南诸卫耕牛。盖胜宗在黄平请之也。《实录》云:先是胜宗请给,至是诏给与之。则是年六月,胜宗不在黄平,又可推矣。黄金于功臣之诛,皆从讳词,概云二十六年薨。殊为失实。世贞曾见国史,多所援据,而于延安诸侯,悉因黄金旧文,不可晓也。今悉从庚午诏书及《昭示奸党三录》,又参互以实录,一一厘正如左。
平凉三侯与吉安同罪同辟,无可疑者。《开国功臣录·费聚传》云:二十三年,自云南召还,赐金帛还乡优老。二十六年卒,上为辍朝遣祭。黄金未见国史,故妄为粉饰如此。郑晓《异姓诸侯传》云:聚坐胡党。上曰:“聚往征姑苏,朕尝詈责,遂有反谋。”后竟得释。郑氏所记,亦出庚午诏书,第未见其全文。所谓后竟得释者,则因《功臣录》记其卒于二十六年,且有祭恤之典,求其说而不得,而曲为之词也。史家乖缪不可考信如此。
洪武二十四年,东川侯胡海卒。
海之卒也,史为立传记,上为辍朝致祭。镏三吾又为撰墓志,其获考死无疑矣,然赠谥恩恤,概未有闻焉。《实录》云:海尝有罪,收其公田。蓝玉对胡王云:“你家也是为事的。”则知海虽死牖下,其实亦伏罪而没也。是时蓝党未发,其亦以胡党牵连者与?黄金《录》云:当时党论一兴,元功宿将,惴惴焉朝不谋夕。海独摆脱众中,一辞莫逮。卒荷宠灵,考终牖下。其亦以得托肺附之故,幸而免哉?东川三子,长斌以从征死,次玉坐蓝党,次观尚主卒,其子忠授孝陵指挥。观之子得不坐蓝党者,或以南康之故。而东川之有罪与其得免,则史既不书,他亦无可考也。
洪武二十五年八月,江夏侯周德兴以帷薄不修伏诛。
王世贞《开国功臣表》大书于德兴之下曰:十八年,坐乱宫死。考庚午诏书,条列临川侯胡美罪状,盖如世贞所书。而德兴则以帷薄不修伏诛,见于国史,未可以美之罪坐之也。岂世贞所见庚午诏书,载在《九朝野记》者,首尾脱略,不及深考,而误系于德兴之下耶?或如《逆臣录》所载王诚之招,则德兴之子骥实犯禁而并坐德兴耶?抑国史所记帷薄不修,盖亦史官之微词耶?余于诸招,自临川侯外,如李善长之二子,及费聚之子越,杨之子通、达,德兴之子骥,皆削而不载。后之取征者,考《奸党》《逆臣》二录全招,则知之矣。
洪武二十六年二月,凉国公蓝玉谋反,与吏部尚书詹徽等俱伏诛。
郑晓《异姓诸侯传》云:蓝玉反,狱上,集群臣廷议。玉强辨,转展扳染不肯服。詹徽叱玉吐实,无徒株连人。玉大呼曰:“徽即吾党。”遂并执徽。按《逆臣录》载徽招云:近日上位好生疑我,必是连我也拿下。则玉先伏诛,而徽后始败露也。郑晓所记,盖出稗史,近于戏矣。又史敬德招云:二月初九日,詹尚书对敬德说:“凉国公见拿在卫,你可打听,如招我,便来报我知道。”此招亦可以征郑记之妄。
洪武二十八年二月,宋国公冯胜卒。
(按:《实录》于宋公之卒,书其日月,又为立传。然考国史之例,书卒而以诛死者,王弼是也。书卒且立传而以诛死者,廖永忠是也。宋公之卒也,国史书其卒,则如颍国、定远,书其卒而立传,则又如德庆。然而宋公实以诛死,则国史正用二公之例,不可得而掩也。胜之得罪,不独以北征之故,如平凉之役,代大将军总制军事,不俟朝命,辄自引还,跋扈不臣,罪状显著。高帝岂能贳之?二十七年手诏,以家人违令琐事,频烦戒谕,至云祸福之来,皆人自致,念卿兄弟相从,开国有功,且连姻亲,不忍不为卿。君臣之际,猜疑切责如此,求其令终,岂不难哉!本传记北征之事,但云上以此深责之,其有所讳耶?抑亦使人习其读而问其传耶?俞本《记事录》云:宋国公胜、颍国公友德等为党逆事伏诛,家属悉令自缢,毁其居室而焚之。非俞本之录大书特书,则宋、颍被诛之事,遂不可考矣。凉国之诛在洪武二十六年,而宋、颍相继伏诛,俞本云为党逆事,其为蓝玉之党可知也。宋、颍诛而开国之元功尽矣。丰、沛旧臣,如晨星之仅存者,惟长兴、武定耳。呜呼!微孝庙之继绝,则开平之苗裔,尚夷愍隶;微世庙之议礼,则青田之帷幄,孰与享?又况菹醢陨身,参夷湛族者乎?史家疏缪,不稽本末,昧丹书之惨酷,悼信誓之凌夷,斯则文献无征,可为叹息者矣。
又按黄金《开国功臣录》,凡功臣赐死与伏诛者,皆讳而书卒,李善长、陆仲亨之类是也。郑晓《大事记》及列传,别起一例,于李善长、傅友德之类,皆书曰暴卒,惟蓝玉书伏诛。以暴卒别于伏诛,所以别诸公于玉也,晓之微指也。考之《实录》,则义例尤错互不一。有直书自经及赐死者,善长、亨之类是也;有直书其事而曰伏诛者,蓝玉、周德兴之类是也;有于卒之年月立传,且书其赙恤而实以诛死者,廖永忠也;有于卒之年月立传,而不载赙恤者,冯胜也;有卒之年月但书曰卒,而别立传于封爵之年月者,傅友德也;有止书其卒,而封爵之年月并不立传者,王弼也;有其人以诛死而没其事,并不记其所终者,胡美、黄彬之类也;有不记其所终,而略举其事,或在奉朝请之下,或在封爵之下者,陆聚、孙恪之类是也。国史大书特书,发凡起例,在诸公必信而有征,立乎定、哀以指隐、桓,将使谁正之哉?夫班、马传汉,不没韩、彭之婴﹃;欧、宋书唐,必著文静之抚膺。山河之誓未干,麒麟之图安在?逝者不作,来者难诬。安用出入多端,掩沉魂于青史;推敲只字,寄隐狱于丹书也哉?愚不能深知国史之微词,亦不敢妄效诸公之别例,传疑传信,良惧厚诬前人;知我罪我,庶几俟诸百世云尔。